崔宝祯和小姐极少碰面,但一见面便势必掐架。
他很是可恶,吵又吵不过,打又打不过,待他十三岁时,竟想出个阴招——告发小姐挑灯夜读。
那日,他抽出小姐夜里爱看的淫词浪曲,对小姐露出森森牙齿,做了个口型:「阿姊,你完了。」
果不其然,老爷发现小姐看的这些书后雷霆大怒,胡须都气得震上一震,誓要请家法教训小姐。
小姐本就是硬骨头,平日里行事乖张也无人敢置喙,只有老爷敢管上一二。
但老爷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,一旦要动手又犹豫起来,毕竟是疼了十五年的眼珠子,哪里会真动手?
今儿个老爷却狠着心结结实实打了小姐几棍子。
一旁看热闹的崔宝祯和赵姨娘都瞪大了眼,不可置信。
小姐倔强极了,不肯认错,于是老爷又把小姐关进了祠堂,让她好好反思。
祠堂里,小姐蔫得像霜打的茄子,我抱着小姐心疼得直掉眼泪。
「好了好了,我又没什么事,哭什么!」
小姐拍了拍我的肩,想为我揩泪的手忽而一顿,冷笑一声,又拿出帕子,嫌弃极了:「自己擦干净,你哭就哭,还哭出鼻涕水来了!」
「呜呜……小姐,奴婢也不是故意的,是眼泪水跑到鼻子里去了……呜呜,老爷下手也忒重了!」
小姐如羊脂玉一样的藕臂上都留下了青印子!可惜我不敢给老爷和崔宝祯一巴掌。
小姐叹了声气:「没事,大不了我不认他做爹了。」
我从善如流地改口:「呜呜,崔太傅太狠心了,不是自己的女儿还打那么狠!」
小姐:「……」
只见她摸了摸我的脑袋,怜惜道:「傻姑娘,肯定是以前脑子被驴踢了。」
我咬着帕子泪眼汪汪,小姐真是个青天大老爷,居然还挖掘到了这等往事。
没等我再次大哭起来,崔宝祯竟偷溜了进来,手里还拿着瓶止痛膏。
「我也没想到父亲对你还下得去手。」他扭捏了片刻,又恶狠狠道,「谁让你大半夜都不熄灯,害得我天天也跟着苦读,你读的还不是好书!」
小姐冷冷看了他一眼,崔宝祯被小姐打惯了,当即害怕得缩了缩脑袋,留下止痛膏便落荒而逃。
小姐和崔宝祯虽不对付,但也相安无事过了一段时间。
那时赵姨娘害了病痨,崔宝祯以为自家亲娘即将一命呜呼,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。
小姐便是无娘的苦主,故忍让了崔宝祯许久,后来赵姨娘病愈,两个人又掐了起来。
但我肯定向着自家小姐。
我看着崔宝祯的背影轻呵了一声,就要拿起这瓶药丢出去,小姐却制止了我,眼睛放得很亮:「翠翠,不如……」
我天真地抬起头,接道:「不如拿仇人之物好生休养,日后再手刃仇人?」
小姐一个栗暴敲了敲我脑门,又指了指祠堂此时大敞的门:「本小姐是说,不如我们逃吧!」
哦,该死的崔宝祯,走了都不知道带门,害我被温柔的小姐凶了一顿。
5
我和小姐逃了。
管家是傻子,侍卫是瞎子。
我和小姐大摇大摆,成功出逃。
6
如若是以往我和小姐上街,定是雀跃非常。
但今儿个没带银袋子,小姐也素着出门,头上未插钗簪,身上也只有块夫人留的玉。
我们主仆二人对望,两眼泪汪汪。
鸡头米拿荷叶包着,白皮嫩肉;糖墩儿晶莹剔透裹满了糖浆;肉包子薄薄的外皮一戳就破。
笋蕨馄饨、猪胰胡饼、荔枝饮子……
「咕噜」一声,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。
小姐瞥我一眼,恨铁不成钢:「出息。」
紧接着又响起一声「咕噜」,小姐镇定自若地点了点我:「本小姐带你去好吃的,让你肚子别再叫了。」
可我肚子没叫啊……
但我乖巧地应了声「是」。
小姐往东我走东,小姐说西我朝西,我一介蠢材,听小姐的就是了。
但小姐到底舍不得当掉身上的玉,那是夫人留给小姐最后的念想。
我和小姐一走出当铺,便发现前面老老少少聚了好些人。
小姐拧了拧眉,退后两步。
我心知小姐这是又犯了洁癖,于是拨开人群粗着嗓子喊:「你们干什么呢,还不快点散开,给我家小姐让路!」
那些百姓也知好歹,默契地散开给我家小姐让出了条路,我这才出来陪在小姐旁边。
小姐哼了声,走路的姿势袅娜娉婷。
但小姐仍是皱着眉:「这些人干什么呢?」
我想了想:「好像有个女人卖身葬母。」
小姐沉默了,顿了顿足。
我也沉默了。
因为肉包子实在是香。
7
小姐到底当掉了那块玉,把那女子带回了府。
一到府里,小姐便命小紫好生安置她,又急忙忙地去寻管家,让他拿钱把玉赎回来,
我不解,那女子蓬头垢面,生得也委实一般,怎让小姐发了善心。
小姐看出我心中所想,有些难过地道:「翠翠,她和我一样,没有娘。」
我仍是不懂,世上没有娘的千千万,小姐若每个都救,不得败光银子。
但我是小姐贴身也贴心的大丫鬟,点了点头,不再说话。
小姐对那女子很好,取名金珠,予她上等料子裁的衣裳,赐她沉木熏香,同时允她每日以牛乳敷面。
那女子诚惶诚恐,感激涕零,伏在地上看着很是可怜。
「多谢小姐,金珠感谢小姐的大恩大德。」
我酸得牙疼,嘀咕一句:「怎么没有那句我无以为报,愿意给小姐做牛做马?」
金珠身子一僵,却恍若未闻。
哼,我了然,原来是个心比天高的主。
8
金珠是个坏丫头。
她原是个落魄小姐,从前也读过好些书,爹一死,家里就剩她和娘。
如今娘死了,家中实在拿不出多的钱财,只能卖了她自己。
听着很可怜,小姐也很怜惜金珠,便着手教她吟诗作赋,下棋抚琴。
但我十分厌恶金珠,因为她一来,我在读书方面便只能行二。
然而小姐却看不出我的气愤,甚至当着我和小紫的面夸赞金珠聪慧。
好在平嬷嬷一如既往地尖嘴薄舌,对小姐口中机敏的金珠亦没有好脸色。
丫鬟也是爹娘生养的,有血有肉有思想。
翠翠虽然是小姐养的,但也有心事,并且心事重重。
9
或许是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,我竟梦到了小姐竟然开始唾骂金珠。
然而画面一转,小姐竟是下巴尖尖,双目无神,凄然模样。
小姐从来都是眉似远山,唇若涂砂,是个真真正正的大美人。
所谓肌骨莹润,国色天香,便是形容小姐的。
我何曾见过小姐如此瘦削模样。
我大骇,心疼得直掉眼泪:「小姐——」
小姐也眼角含泪,嗓音凄婉:「翠翠,你怎么来这里了?」
我不明所以,但回道:「小姐在哪,翠翠在哪。小姐让奴婢做什么,奴婢便做什么。」
小姐气笑了般:「好啊,那你替我掌金珠和萧怀晟的嘴。」
我二话不说,用力点点头。
萧怀晟乃荣南王幼子,十岁便被封为郡王,十三岁时,太后亲指了婚,让他做了小姐的未婚夫。
听闻他谢庭兰玉,仪表堂堂,封王当日一身茶色五爪龙袍,厚底皂靴,玉带飞扬,一下子就成为无数上京贵女的梦中情人。
然神女有意,襄王有主,以至于她们都嫉妒小姐,京中筵席鲜少有贵女给小姐递帖子。
加上萧怀晟常年在青州任职,于是小姐迄今都没见过未来夫君萧怀晟。
怎的现在还提起了萧怀晟?
却见小姐叹了声气。
「痴儿。」
她睇我一眼,千愁万绪。